许记得,那个夏天傍晚,胡张两人在台上眺望上海,红尘蔼蔼,胡对张说时局要翻,来日大难,张听了很震动。因语乐府、“来日大难,燥乾”,张玲说:“这燥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,他们总还不懂,教我真是心疼你。”
此话说过五十馀年后,张玲去世,胡兰成因而又被提。浏览诸多报导,我学习保持尽诧笑,也随它去。直到读了黄锦树的长文《神姬之舞:后四十回?
(后)现代启示录?》,他提,《荒人手记》是对胡兰成晚年着述的《女人论》的一个回答,这使我激。着读了王德威的序论。我亦想起去年亡的邱妙津,她有论文析述《荒人手记》在试图实践一个乌托。于是我决定打破自己的戒默罢,来为胡兰成老师,跟叁叁。
写着为查证张玲信中一语,却翻来所有胡老师的信件。我一封封取摊平了读,偶尔遇到夹在信中枯的梅、科斯斯、银杏叶、枫叶,或樱撒落了一。永远是极薄的航空信纸,当稿纸用时便写得尽量密麻,寄来由我们誊清,一本本书这样写成版的。数百封信,鲜烈如今天。不厌其烦说了又说,何以还是当年那样说得燥乾,而人总不懂呢?
我恍然目睹《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》的结局,这是天心一篇小说。典日本童谣,讲渔夫浦岛太郎救了海,为报答载他去龙游玩,哪知中一日世间千年,浦岛太郎回到岸上,村人却都老死不在了。写政治犯狱后的适应社会生活,境荒谬。最后,政治犯在家中发现一个纸箱,〖面全是他从监狱寄来给家人的信,那段空白年月〖,写信曾经是他唯一的神活动和寄托。这些信,有拆封的,也有,未拆封的。他拆封看时,彷佛打开时间的宝盒,一封封喋喋不休令他羞涩不堪的痴人说梦,刹那卷成白烟升空,他变成了白发老公公。
《国世界战略中的日本》上下篇,《国台湾政策的警告》,《一九五八年台湾海峡纷争时,国决意使用弹》,《彻底破产的中国经济》(:这几篇文章为日文篇名,姑译成中文)…一九八一年六月、七月的《朝日新闻》剪报,飘散于地,焦黄易脆将化为灰飞。信中请我母亲译给叁叁同仁听“可以对俄军事现状有一概念。慕沙夫人力充沛,当喜乐为之也。”
七月二十五日,盛暑中午胡老师走路去寄信,回来冲了冷澡躺下休息,心脏衰竭去世。唯对佘珍师母说:“以后你冷清了。”享年七十五岁。
彼时,正忙着浪漫忙着恋的我们,并没有请母亲译剪报,一如浦岛太郎写给家人却未被拆封的信。胡老师住日本叁十年,未日本籍,始终自视为亡命(:这样的外侨在日本会被重税)。一九6四年在一本橘封的簿上题书《反省篇》,开笔即反省亡命。他会日本人似乎极少亡命的经验,如源赖朝早年,是谪居而非亡命。他说,亡命一则要有他国去,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亡命狄国、齐国、楚国,辗转住了十九年,殆如现代国家的承认政治犯。日本历史上有大名诸国,但不够独立,难以保朝敌。二则,亡命者要有平民神,如刘曾亡匿在民间,与之相忘,日本却是武士战败逃走,即刻被百姓或町人发现,不得藏。他认为,谪居者除了源赖朝后来起兵打天下,其他只能产生文学。如韩愈、苏轼,如真,如杜思妥也夫斯基,皆因放而诗文小说愈好,屈原也是谪居而作《离》。然而从亡命者当中来的是革命,如刘、孙文、列宁,及欧洲新教徒逃亡新大陆,后来都创造了新时代。
谪居是服罪被放,被限制行动〖围。亡命却是不承认现在的权力,不服罪,亡命者生来是反抗的。一样的忠臣,他西乡隆盛,不屈原,屈原太缺少叛骨。
而因为是反叛的,亡命比谪居更难安立命。胡老师说他于文学有自信,但唯以文学惊动当世,心终有未甘,此是亡命者与谪居者气质不同。他写“我不服现成的权威,当然是要创建新秩序。可是对于现成的权威,我已经够谦虚么?我的创建新秩序的想法不是白日梦么?我亡命日本不事生产作业,靠一二知己的友谊过日,我的人果有这样的价值么?是不是厨与裁的华侨还比我人更有立脚?